撰文:渡蝶
菩提道上|念珠
透过念珠的施与受,串起人与人之间难以言说、也不必言说的心意,念珠、念珠,以念为珠,珍贵的是人们珠圆玉润的纯洁心珠。我也要一条菩提念珠,伴着声声佛号,加注为众生祈福的心愿……
#佛缘
1
一直想要一条念珠。
曾经到摊子或卖佛教文物的地方逛了几回,总买不下手,不是舍不得钱,大概是觉得念珠应该有某些意义,是不能以金钱论断买卖的。
大学毕业前夕,想到同学要各分西东,于是几个死党相约到同学老家附近,循在地人才知晓的步道一探山的幽深,让山中的遗世独立,衬托出我们友情的浓厚。同学是登山老手,又对环境熟悉,一会儿领先,一会儿赶后,半催促、半鼓励我们这些都市饲料鸡:「加油!前面的佛寺就快到了,我们可以洗把脸,休息一下!」果然,走出茂林修竹的幽径,就觉得眼前一亮,宽阔的庙庭,几栋绿色琉璃瓦的建筑出现了。同学带我们到大殿礼佛,我们这些不懂规矩的,叽叽喳喳地问她要怎么办,搅动寺院原本宁静的气氛。马上就有一位出家人笑着迎出来:「阿弥陀佛!来拜佛啊!从那儿来的?」
这位老师父领着我们到客厅去喝茶、聊天。临走前,老师父还特地到里面拿出好几串念珠送给我们,每个人都不同,她笑着说:
「大学毕业是人生很重要的一件事,没什么好给你们的,就几条念珠当祝福吧!」
就这样,我拥有了一条念珠。心里很高兴,老师父并没有要求我们要念佛、做功课,事实上,我当时还未学佛,也不知要念佛做功课。不过,每当看到那条念珠,就会浮现老师父慈蔼的笑脸和热诚的招呼,心里就充满了温暖的感觉。
2
毕业后,到医院服务,在复健科,从他自己走得进来的筋骨酸痛患者,到躺在病床上重大伤残者,我们都照顾。一日前往探视病房照会的新病人,光看病历就够让人难过了:二十八岁年轻女性,颈部脊髓损伤,四肢瘫痪……。
一进病房,三个孩子围绕在病床边,大的嘴里叫着:「妈妈,医生来了!」两个小的瞪着大眼睛看我。病床上,一张清秀白晰的脸庞,奋力地扯出微笑来迎接我,眼睛和她的孩子一样清亮。我做了一些检查,她的情况很不好,光是要能够自己呼吸,就需要一段相当辛苦的训练。做好记录,我告诉她,明天我会再来。才别过脸,刚才强自镇定下来的心情都窜了出来,一不留神,差点撞上刚从外面进来的一位老妇人。
走在廊上,边整理自己心情,边想着怎么为她定复健计划。忽然听到有人追上来:「医生,稍等一下咧!」原来是刚才那位老妇人,她快步赶上,拉起我的手说:「拜托!拜托你!你对阮女儿多照顾啊!」我还来不及反应,突然觉得手腕被套上什么东西,吓了一跳,反射性提起手来。老妇人说:「这是玛瑙做的佛珠,送给你啊,菩萨你就慈悲哟!救救阮女儿……」我慌了,急急忙忙要把它褪下来,连连说着:「不行,不行,你不要这样!」愈要抽手,她反而把我的手扣得更紧,「拜托啦!拜托啦!」音调都哽咽沙哑了。拉拉扯扯的声音,引出一些人来探看,我想事情扯不清,只好无奈地让她把那串佛珠套在我手上,安慰她说:「我明天会再来看伊,你放心。」我涉世未深,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样的事。一来,拿了她的念珠,不等于是接受病患的红包吗?而这又是自己一向不耻的行为。二来,这串玛瑙念珠应该是很贵重的吧!而那老妇人又不是大富人家,往后还得付出庞大的医疗费用,我怎么还拿她的东西呢?愈想就愈觉得懊悔。
高我几届的学长看我失魂落魄的模样,问我怎么了?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,他却哈哈大笑:「就为了一条念珠!」学长看我把脸拉下来,赶紧收回嘻皮笑脸。被老妇人套上念珠,让我进退两难。不用给念珠,我也会尽我所能地好好照顾她女儿,因为照顾病患本来就是我职业上的责任与使命,不必任何金钱财物来收买、驱使。再说,就算拿了她的念珠,我真的更费心照顾,也挽不回她女儿受伤前的样子啊!「你拿着吧!可能她现在正为自己能对女儿的病情使点力而高兴呢!」学长这么说。唉!人情真是复杂,还得翻了好几层看待。
晚上回到宿舍,在台灯下,仔细地把玩那串玛瑙念珠,粉红温润,光滑剔透煞是可爱。老师父送我的菩提子念珠在它旁边,光彩立刻被掩盖过去。可是,真要把玛瑙念珠收下吗?我有一条菩提子念珠,已经够了。而且一拿这条玛瑙念珠就觉得很沉重,还不如菩提子念珠,拿在手上、挂在腕上,都不觉得负担。
隔天一大早,我特别早起,直冲到药剂部把玛瑙念珠送给一个学佛的学妹。我说:「在路边摊看到的,觉得很好看,想到你学佛,就买下来送你了。」学妹有点受宠若惊,连连跟我道谢。其实,真正要道谢的人是我,她帮我解决了难题,放下我心中的大石头。只是,我怎么能说,我是为了自我救赎,才给她念珠呢?自己其实是个不光明磊落的伪君子。
3
在医院几年,看尽了人生的老病死,看多了人情的尔虞我诈,不由得常叹「不如归去」。去那儿呢?看到老师父的菩提子念珠,就想起佛门的清净与自在。我开始学佛,并且不久后决定出家。整理好上山的行李,其余还有用的,就分送给朋友。我把菩提子念珠送给最要好的朋友,希望她看到念珠,能想起自己在佛门里还有一位朋友。
剃度时,师父问我做什么功课,我说:
「就散着念念佛,有时念着、念着心就跑掉了,所以觉得没什么意思。」
于是她拿出一串黑得发亮的檀木念珠给我,嘱咐我好好用功。问师父念珠怎么会那么光滑匀亮?她说:
「我用它做了十几年的功课了。」
我心中一凛,这怎么好拿呢?要退还给师父,她却摇摇手说:「刚出家要好好用功,你正需要它。」拿着它,自然就会生起非常敬慎的心情,不敢忘记师父的交代,每天必定用它念几圈佛号,持几遍咒,唯恐那黑檀念珠的光彩一到我手中就变黯淡了。就这样,我又拥有了一条新的念珠,也养成了念佛持咒的定课习惯。
一日,当我习惯地要拿黑檀念珠做功课时,赫然发现它不见了!翻遍了抽屉、书架、衣柜,找过所有曾经走过的地方,都不见它的踪影。我的心,整个都空掉了,同时也被那不知身在何处的檀木念珠完全盘据住了。那是师父要我好好用功的嘱咐,那是我出家的纪念,那是我做功课的法器,那是我唯一的、也是最喜欢的一条念珠……。我真是粗心大意,到底把它丢到那儿去了?怎么对得起师父呢?没有它怎么用功呢?种种懊悔、不舍的念头在心中翻滚……。一整天,我就失魂落魄地东翻西找,偶尔呆坐着追忆那念珠对我的所有意义。
突然灵光一闪,我想起一个故事:有位老禅师修为非常好,他的禅定功夫已经到达如如不动的境界。他有一个非常心爱的钵,每日都要仔细地擦拭把玩它。一日,魔王命魔孙去把他心爱的钵打破。「匡啷」一声,老禅师的禅定跟着他心爱的钵被打破了,他心中一紧,刹那间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,竟堕到恶道去了。
老禅师的钵,我的念珠,他的心碎,我的失落,都是爱染贪着。一有爱染贪着,连老禅师那样的修为,也逃离不了轮回,何况是我呢?原本是要助我用功、解脱生死的念珠,不料自己无明,竟对它吐爱丝,逐渐作茧自缚而不自知。我一直问自己:「用功是要增加贪爱执着,还是要从贪爱执着中解脱呢?」终于慢慢回神过来,接受念珠遗失的事实。
隔天,竟然看到黑檀念珠好端端地摆在书桌上,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,也不想再追问;回来也很好,我还是将它收好,只是没有因失落的大悲引出复得的大喜。
4
过没几天,突然接获大学死党的讯息。她刚从美国回来,听说我出家了,便立刻来找我。她这十年在美取得了博士学位,嫁给了一位美籍华裔的博士,人生正风光得意时,突然检查出患了乳癌,她一心想回家,不料先生因就业机会的需要执意不肯,两人大吵几次后离婚了。听她娓娓地述说她的故事,无怪乎一见她,就感到一股秋天的萧飒寒气。
「真没想到你会出家呢!」她轻轻把话题转开。「一切都是有因有缘的。」我开玩笑地说:「谁叫我拿了老师父的念珠呢?就这么结下不解之缘啰!」「胡扯!我也拿了,为什么我就没出家?」我的话点醒了她的记忆,跨越了十年的距离,接上过去共同的经验。她遥望着远方,继续回忆:「那时候,你拿着念珠高兴得不得了,立刻就戴在手上,老师父还夸你有善根呢!倒是我,没什么感觉,回家随手一放,就不知道丢到那儿去了?」她叹口气继续说:「因为不懂得珍惜,所以我是个没福气的人,也算有因有缘吧?」我不知怎么回答她,就让晚风吹过,让暮色伴着两人沉思。
挂单一晚,清晨早斋后,她还是要回到属于她的红尘。我拿起她的手,把前不久才让我魂萦梦牵的黑檀念珠挂在她手上,
「从现在开始珍惜还不迟。」
我说。她笑着点点头,又看看天空说:
「太阳已经出来,我可以走了!」
清晨的凉风拂过,我觉得身心有种难得的轻松自在,不由得吟唱起:
「所谓布施者,必获其利益;若为乐故施,后必得安乐」
这是每天早晚过堂用斋要唱诵的偈子。我觉得我懂了,我了解布施得安乐的道理了。
以前我认为如果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安乐而布施,布施不也是一种交易买卖的行为吗?如今,我才知道,「若为乐故施」是以对方的安乐为考量,而之所以「后必得安乐」,是因为在布施的过程中,放舍了对自己所拥有的财物、色身,乃至精神的贪着。就像负重行远的人,终于把肩上的重担放下,身心自然感到轻松喜乐一样。
我告诉师父,我将她给我的念珠送给别人了。师父点点头说:「这是你可以处理的。」她问我还需要念珠吗?我还要念珠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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透过念珠的施与受,串起人与人之间难以言说、也不必言说的心意。
山中老师父的念珠,给了我山林的自然与佛法的清净无为;医院老妇人的念珠,告诉我世间的苦迫与沈重的负担;师父的念珠,传递我修行的恒持与笃实。
我也要一条菩提念珠,伴着声声佛号,加注为众生祈福的心愿。念珠、念珠,以念为珠,珍贵的是人们珠圆玉润的纯洁心珠。
所以,我们一直有一条念珠。